蒙蒙(化名)3岁了,虎头虎脑,谁见了都喜欢。这小男孩很不“安分”:路边小花小草,一定要去扯扯;走在路上,一定要蹦蹦跳跳地做着鬼脸;路过玩具店,非要趴着玻璃往里张望,你一拉他就哭。
“你给我找幼儿园,找到没有?”只有这个时候,3岁的蒙蒙像个小大人,一脸正经,眼睛亮亮,看得大人慌忙转过头去。一听见大人说:不行,要把他送回乡下。蒙蒙就噘起小嘴———他上幼儿园的梦想,又破灭了。
自从去年3月份被一家幼儿园“劝退”后,家人奔波了整整一年,询问过近10家幼儿园,也没能让蒙蒙成功进入幼儿园大门。
蒙蒙是“乙肝儿童”,确诊为具有传染性。所以,上幼儿园便成了他遥不可及的梦想。
梦破·孩子
被拒绝麻木了,泪水都流累了
“乙肝娃娃”只上了半月幼儿园不能到家里,不能到店铺,不能照相,要到一个熟人看不见的地方—————记者见蒙蒙之前,家人提出这样的要求。昨日下午2点左右,蒙蒙被妈妈牵着,探头探脑,好奇地看着记者。
“走吧,蒙蒙,我们去吃冰淇淋。”记者上前摸摸蒙蒙的头,牵着他的手拉开快餐店大门。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让旁边紧张的母亲王女士,放松地笑了。
蒙蒙穿着一身运动服,脸色红润,看上去很有精神。他开始有些羞涩地吃着冰淇淋,后来渐渐活跃起来,在快餐厅里跑来跑去,笑声响起。蒙蒙和周围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乙肝儿童”的身份,让他没有“权利”和他们一样,背着书包跨入幼儿园。
事实上,蒙蒙上过半个月幼儿园。2006年3月,2岁半的蒙蒙报名进了成都市甜恬幼儿园。每天早上8点多,吃了牛奶和鸡蛋,妈妈就骑着车带着他去上学。“刚开始去还要哭,后来天天回来都要唱歌,高兴得很。”
按照程序,入学时应该体检,但是由于幼儿园马上有一次全园体检,老师便让蒙蒙跟着一起体检。之后,3月28日,爸爸送蒙蒙上幼儿园时,却没有送“脱”,“园方说体检不合格”。这句话让王女士心头一紧,赶紧带蒙蒙去了趟医院,检查出来的结果是:乙肝。园方的态度明确:传染性疾病不能入托,必须办理退学手续。“他们还劝我找其他幼儿园,也许其他幼儿园会收留。”王女士说。
全家动员满城寻找幼儿园
“我不信娃娃那么小就患上了乙肝。”随后,王女士又带着蒙蒙来到省医院复检,结论是乙肝表面抗原和乙肝E抗原均呈阳性,属于大二阳,具有传染性。
这个家庭瞬间蒙上了阴影。连同在成都的姐姐一起,王女士一家全家总动员,开始遍城寻找“宽容”的幼儿园。
四道街、张家巷、永乐双语幼稚园……王女士沿着街道一路寻问。每家幼儿园都热情迎接,但都明确说明了入托条件:要先体检,要查血,查乙肝两对半。王女士鼓起勇气,忐忑地提起儿子的病,马上就听到了“不行”。
托关系,找熟人,姐姐和姐夫也到处想办法。六七家幼儿园找下来,无一例外遭到拒绝。“有的光是电话咨询,一听是乙肝,马上就说不行,挂电话。”整整几个月,近10家跑下来,一家人只得无奈地面对处处碰壁的现实,“自己都被拒绝麻木了,泪水都流累了,好像习惯了。”
“乙肝只能通过血液、母乳、性渠道传播。孩子应该有权利上学,只能是将来不能从事某些特殊行业。”省医院医生安慰她的话,在现实中被击碎。“我们来自农村,没有读多少书,在这里努力挣钱,是希望孩子有更好的将来。”但是,他们的这个希望也被击碎了。
你帮我找幼儿园,找到没有?
“学校不能收你了。”对于这句话,蒙蒙显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大人在帮他“找”幼儿园。家里卖祭奠品的小门面只有十几平方,为了让蒙蒙有学习的机会,香烛纸蜡堆后隔出了一个小空间,爸爸妈妈为他安置了一个电视机,放《拼音跟我学》等益智碟片。蒙蒙会拉着妈妈,教数数或者念童话。偶尔也翻出自己的书包背上,蹦到她面前,神气地在店里跑来跑去。
只是看见别家小孩上学,或者路过幼儿园,蒙蒙就迈不开脚步了。“我最怕他问,妈妈,给我找到幼儿园没有?”王女士说,一次,她带蒙蒙去买菜,路经青羊区第九幼儿园大门时,孩子突然拉住她的裤角,又开始问这个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问题。“在找!”她一转身,潸然泪下。
去年9月,夫妻俩无奈地将蒙蒙送回资阳乡下读书。听说“找到幼儿园”了,蒙蒙动身时很是高兴。但2个月后,王女士回老家去探望,心酸极了。“蒙蒙瘦了一圈,也不活泼乱跳了,蔫趴趴的。”妈妈说,乡下的幼儿园就是一个教室里挤进几十个学生,条件很简陋,“玩耍就是顶着板凳在头上耍。”不忍心,妈妈又将蒙蒙接回了成都。
对蒙蒙而言,这是个选择题:回到乡下可以上幼儿园,但却要离开父母。当妈妈再一次提起:实在不行,还是送他回乡下吧。蒙蒙就会求救般望着一旁的姨爹:“你帮我找幼儿园,找到了没有呢?”
梦破·母亲
我有愧于孩子,但他是无辜的
45岁的母亲王女士一直自责,“我有愧于孩子,但是孩子是无辜的。”一张化验单,让她多年的担心变成了残酷的现实。同是乙肝患者,她仿佛已经看到孩子今后将遭遇的种种。“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小就开始碰壁了。”
家里二老身体健康,王女士却在第一次外出打工体检时,被查出是乙肝患者。“我还记得当时所有人看我的眼神。”她说,自己很快被工厂“炒掉”,随后回到资阳乡间,直到遇到现在的老公。二人结婚后来到成都,租个门面做小生意,平静的日子一过就是11年。
怀上蒙蒙时,考虑到自己是乙肝患者,王女士特别谨慎,注射了3针乙肝免疫球蛋白。孩子出世后,又给孩子注射了疫苗。“就是怕孩子像我一样,但没有想到还是传染了。”王女士说,蒙蒙被挡在学校门外后,自己几次带孩子去省医院,希望能够进行治疗。但医生告诉他们:孩子太小,肝功能正常,吃药会对肝有所损伤。
“孩子的教育很重要,我们没有想到刚起步,才3岁就卡在这里。”望着身边的蒙蒙,王女士欲哭无泪,“我真的心如刀绞,以后小学呢?中学呢?高中呢?他会像我一样吗?”
有了前车之鉴,为了避免孩子被歧视,夫妻俩封口很严,连乡下的老人都没有告知。而且这次见记者,她也是悄悄地带着蒙蒙出来,害怕丈夫责怪。
梦破·疑问
同一片蓝天下,谁将孩子拒门外
幼儿园:拒绝是为大家负责
4月2日下午2点,告别蒙蒙和母亲,记者走进了附近的西马棚幼儿园。正值午休时间,这家省直属机关幼儿园一片安静,校园里绿树环绕,教学大楼的正中,“同一片蓝天下”一排正楷大字,有力地表达了它所包含的庄严意义。
幼儿园老师热情接待了以“家长”身份来咨询的记者。在这家幼儿园的《入园须知》上,第一条即是:儿童体检结果(体检化验单、儿童保健证)、儿童预防接种证,以上三证带齐才能入托。当记者表明孩子是乙肝患者时,老师马上表示绝对不行。幼儿园的朱园长解释,传染性疾病不能入校,“这是规定,也是为所有孩子负责。”她表示:不仅孩子每年体检,老师也要体检,健康稍微出现状况的,都要在家休息。
随后,在成都市第三幼儿园、玉林实验幼儿园,记者都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并不是歧视孩子,如果指定医院体检诊断为传染性疾病,按规定是不能入园的。”成都市第三幼儿园的一位老师说,“这样的孩子入园,对其他的孩子和父母都是一种压力。”
下午5点,记者又来到甜恬幼儿园。该园的赵老师对蒙蒙还有印象,“孩子入托前的体检是在指定的成华区妇幼保健院进行的,一人一份体检表详细填写。”赵老师随手递上一本体检表给记者看,“孩子体检合格后,我们才能接受入园。”
体检医院:孩子可能发生意外
4月3日上午10点,成华区妇幼保健院儿童保健室的小房间,几个孩子正在进行体检。旁边的木格中放满了孩子们的保健证。“有了这个东西,才能够入学。”一位抱着孙女的老奶奶说。医生介绍:这里是指定的幼儿园入托检查处,孩子保健检查涉及全身:头围、胸围、身高、坐高等体格检查,以及口腔检查,然后是检验科采血,第二天来取结果。
儿保室的医生告诉记者:蒙蒙的两对半检查结果是乙肝表面抗原和乙肝E抗原均成阳性,属于大二阳,同乙肝大三阳一样具有传染性,不能入园。该医生同时肯定地表示:根据体检诊断结果,包括患有皮肤病等在内的传染性疾病的儿童,都不能入园。“乙肝的传播途径通常为血液、母乳和性传播。但孩子年龄太小,抵抗能力弱,玩耍中有可能意外流血,而且长时间的接触,也有其他传染的可能。”
记者在网上查询到教育部、卫生部、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共同制定的《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工作指导意见》。其中有明文规定,患有慢性肝炎病人并且肝功能不正常者(肝炎病原携带者但肝功能正常者除外),学校可不予录取。但是并未有幼儿园招生体检方面的明确规定。随后,记者在成都市教育局政策法规处查询,也未有此方面的规定。
成都市教育局体卫处处长施兴国告诉记者:关于乙肝患者的就学问题,之前已经有不少学生家长前来咨询。他认为,目前公开信息中,都知道乙肝主要传播途径确定为三种,但是否还有不确定的其他因素会导致传染,还不得而知。《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中规定:传染病病人、病原携带者和疑似传染病病人,在治愈前或者在排除传染病嫌疑前,不得从事法律、行政法规和国务院卫生行政部门规定禁止从事易使该传染病扩散的工作。“这样倒推,幼儿园的孩子年龄太小,抵抗能力弱,家长的担心可以理解,学校也迫于‘压力’不敢接受乙肝患者。”
“哪种程度不能上课,哪种程度不能入学,目前,我们这里没有制定过幼儿体检相关标准。”施兴国处长表达难处:“到什么程度要隔离?应该隔离多长时间?到什么程度可以入学?甲肝等传染疾病在《传染病防治法》中有一定指标的规定,乙肝在这方面却没有明确划定。”
“这让我们不敢贸然制定相关标准,因为没有一个医学评定作为依据。”施兴国处长说,这一问题值得关注和进一步探讨。
专家之声
这是一种严重歧视
四川刘范杨张律师事务所范安彬律师认为,幼儿园并不属于义务教育的范畴,目前,成都市没有相关法律、法规规定“乙肝儿童”不能读幼儿园,也没有规定如何处理幼儿园拒绝乙肝儿童入托的行为,这块属于法律空白。
范律师说,《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第十六条规定:国家和社会应当关心、帮助传染病病人、病原携带者和疑似传染病病人,使其得到及时救治。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歧视传染病病人、病原携带者和疑似传染病病人。
“从医学角度而言,乙肝传播途径为血液、母婴和性,简单接触并不一定能够传染,幼儿园的这种做法是一种严重的社会歧视,这样很可能使乙肝患者及其家属造成心理阴影。”
双方都应有责任心
提到乙肝,省社科院学术顾问林凌教授坦然相告:自己的亲人正是乙肝患者,在转为癌症后去世。“乙肝传播面比较大,感觉社会各方面都比较谨慎。”他说,在全社会还处在“谈虎色变”的情况下,蒙蒙即使入学,也容易遭受歧视,而学校的压力正是来自于其他家长的“谨慎”。
“目前涉及乙肝患者的争议,是一个社会综合问题,不能单方面来看。”林凌教授表示,蒙蒙当然有享受教育的权利,但应该有更详尽的检查来得知,他处于哪种传染程度,是否需要及时治疗。另一方面,全社会也要“减压”,对乙肝增加更多的了解,对患者更多体谅,反对任何歧视。“由于没有具体条规解释入学问题,双方对于社会都应具有责任心,才能彼此体谅。”
对于有人建议可否提供特殊学校,林凌教授表示,可以考虑,但需要有关部门根据病理来判断可行性。“关爱乙肝患者,卫生、教育部门和社会都有责任,共同来推进综合完善的过程。”林凌教授认为,这次的事件,正是一个提醒。
相关资料
据统计,中国内地约有1.2亿人携带乙肝病毒,其中慢性乙肝患者约3000万例。2005年1月,中华医学会首次发布中国乙肝患者生存和治疗现状调查报告,超过五成的乙肝患者因为乙肝失去了理想的工作和学习机会。早报记者谭晓娟摄影方炜赵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