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瞭望》记者采访
《东南瞭望》记者采访
主持人：23岁的安徽青年张先著大学毕业后于2003年6月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笔试和面试都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然而当地的芜湖市人事局并没有录用他。张先著因此状告芜湖市人事局，引出了媒体和公众广泛关注的“中国乙肝歧视第一案”。2003年12月19日，安徽省芜湖市新芜区人民法院公开审理了此案。
解说：2003年12月19日上午，中国“乙肝歧视第一案”在安徽省芜湖市新芜区人民法院开庭，离开庭尚有一个小时，法院门口就已经聚集了近百名记者和旁听者。当8点40分左右，法庭宣布开庭时，300余名旁听者和媒体记者更是将宽敞的大法庭挤得满满的。
审判长：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诉讼法》第四十五条规定，安徽省芜湖市新芜区人民法院行政审判庭今天在这里公开审理原告张先著诉被告芜湖市人事局公务员招考行政录用一案，现在开庭。
解说：26岁的张先著是安徽省芜湖市清水镇人，三年前从皖西学院环境保护专业毕业，和许多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张先著大学毕业后，一直为找工作的事发愁。在求职的压力与困惑中，张先著平淡地度过了两年，两年里他当过兼职的网吧管理员，网络上天南海北，五花八门的求职信息不是没对张先著产生过吸引，可是一想到父母都已经70多岁了，张先著不得不按捺下向外发展的心思。他一直在芜湖市清水镇上寻找机会。2003年6月，机遇开始光临到这个年轻人身上，张先著参加了安徽省国家公务员考试。
张先著：看到安徽省要招考国家公务员的通知，我就像看到一种曙光，就是以一种试试看的心理，就报名参加了考试
解说：张先著在芜湖市人事局报了名，他报考的职位是芜湖市芜湖县县委办公室经济管理人员，在随后的笔试和面试过程中，张先著在报考的30多名考生中成绩都是第一名，这个消息让全家人欣喜万分。
张先著父亲：我们家庭考上一个公务员，这是不容易的是不是啊，尤其小孩在面试考80多分、行政职能考70多分，很难得。我们全家很高兴，包括他姐姐乡亲邻居都是很高兴。
张先著：他们对我抱最大希望，就是希望我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是公务员，能够在他们的身边。
解说：笔试和面试都排名第一，张先著被录取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了。但是命运都和张先著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在由芜湖市人事局组织的体检过程中，张先著被体检医院芜湖市人民医院诊断为“乙肝对半小三阳”，医院作出了体检不合格的结论。
张先著对体检的结论表示质疑是因为他说自己此前曾做过体检，检查结论是乙肝两对半，“一五”阳，而不是这次体检表明的小三阳。
张先著：就是在面试之前，我也知道自己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于是自己先到医院体检一下，看看是不是“一五”阳变成了“小三阳”，体检出来结果一看还是那种结果，还是“一五”阳肝功能正常，所以特别高兴，就以为体检肯定没问题了。2003年9月17日铜陵市人民医院的体检，肯定是没有问题。结果呢，结果是“小三阳”。
记者：你觉得不合理是吗？
张先著：非常不合理！
解说：疑问重重的张先著于是申请了复检，解放军八六医院出具了第二次检查的结果；结果虽然是“一二阳”，但得出的结论仍是：体检不合格。
记者：看到这个复检结果，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张先著：我当时就跟他争论，他说我不合格，我要他说出理由，他就给我解释，他不懂乙肝“两对半”，医生说你不合格就不合格，我请求他解释，他不给我解释。
解说：很快，张先著接到芜湖市人事局的口头通知，通知表示根据 p;lt;安徽省国家公务员录用体检标准>，张先著体检不合格不予录取。张先著要求芜湖市人事局出具书面答复，遭到拒绝。这让张先著全家感到很失望。
张先著：你想一个农民培养一个大学生，是不容易的，我感觉(父母)培养这么多年，非常失望，也是个无奈，对我来讲也是个无奈。
张先著父亲：那确实很残忍，惨得很。为什么呢，我这个可以录取，你为什么不录取呢？这个我思想上想不通。
解说：张先著此后又多次到芜湖市人事局咨询，希望事情出现转机，可是人事局的答复还是让他一次次失望。为此，记者走访了芜湖市人事局。人事局认为自己是按规定办事，不存在失误。
芜湖市人事局领导：文件规定我们人事部门只是组织者，就是按程序组织，体检的结果他们的，然后我们负责把医院的体检鉴定告知考生。我们依据的是1999年58号文件，也就是那个《体检标准》，对《体检实施细则》。
解说：2003年10月18日，张先著向安徽省人事局申请行政复议。2003年10月28日，安徽省人事厅做出不予受理的决议书。事情到了这一步，张先著的未来之路变得不可测起来，呆在家乡做公务员，报效国家的梦想也变得遥不可及。痛定思痛，凭借着做过网吧管理员的经验，张先著在网上找到了“肝胆相照网”，一方面他想获取关于乙肝的医学知识，另一方面，他想看自己还有什么路好走。张先著以“松月”，这一网名在“肝胆相照网”上登记注册，并把自己的经历写成贴子发表在网民论坛里。一石激起千层浪。松月，也就是张先著的经历在网络上激起了异乎寻常的反应。
肝胆相照网站网友A：知道我因为乙肝问题被公务员录取部门淘汰下来以后，我就开始查乙肝方面的资料。然后就找到了“肝胆相照”这个论坛，开始我是在“求医问药”这个论坛里，想了解一下“二五”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来知道是注射乙肝疫苗产生的。我发现我没有肝炎，而且我有免疫力。我再往下看，还有一个维权版块，我就进去了，把我的遭遇在上面发了一个帖子，马上就有“松月”和“古道风”，他们跟帖叫我马上跟他们联系。
肝胆相照网站网友B：我是师范毕业的，我是师范生，以后出来可以考试入编进入教师行业。实际上我们现在教师行业也出台了类似的规定，也要进行体检，这些都给我们同行的“战友”、给这些人都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论坛特别多人，还有博士找不到工作，博士后都找不到工作。
记者：是因为乙肝病毒携带者吗
张先著：对！找不到工作，婚姻面临失败，考公务员不准考，公司企业没人要。
解说：通过网络，众多同病相怜的网友们互相倾诉，互相安慰，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们目前意识到需要拿起法律的武器来维护自身的权益，张先著因此受到深深的感染，决定勇敢站出来。
张先著：我被我们论坛上很多乙肝病毒携带者的人生经历深深地感染了，也被他们渲染了。他们三十多岁了，已经经历过就业考公务员，然后找公司上班、还有婚姻，已经经历了这三个方面的挫折。就人生的坎坷，而我才开始，我还年轻，我可以走他们的路，而且比他们走得还好。
解说：四川大学法学院的同伟教授是国内知名的宪法学研究专家，曾代理过“身高歧视”“歧视”等影响较大的案件，当他获知张先著等人决定走维权之路时，主动和张先著联系，表示愿意为他提供无偿法律援助。
专家：我们国家在平衡乙肝病毒携带者的权利和其它90%的人的权利时，做一个取舍，取哪一个为重？怎样取舍呢？如果我们要限制他的权利， 比如说SARS病人，我们可以限制他的权利，我们可以限制他的人生自由，因为他对社会有极大的传染性。如果不对他的个人权利进行限制，我们整个社会将受到危害。而乙肝病毒携带者不是这样的，他是正常的人，他可以正常生活和就业，你在对他进行人为的隔离，本身就缺乏合理性适当性。所谓适当性就是：你本来可以通过打疫苗进行预防的，你采用这种隔离的方法，是不适当的也不必要的。
主持人：张先著在国家公务员考试中虽然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但最终还是没有被录取，他认为这是人事局对自己乙肝歧视造成的。于是他决定通过法律途径为众多乙肝病毒携带者争取合法权益。他维权之诉走得顺不顺，最终结果如何？影响又有多深？请看明天的《东南瞭望》。
主持人：安徽青年张先著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取得好成绩后，因为自己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而未被录取。2003年11月，他向芜湖市人事局所在的人民法院提起了行政诉讼。此案被称为全国“乙肝歧视第一案”。那么，本案双方争议的焦点在哪？本案的核心意义何在？专家和民众是怎么看的？请看接下来的报道。
解说：2003年10月10日，张先著向芜湖市人事局所在的芜湖市新芜区人民法院递交了一份行政诉状，把芜湖市人事局推上了被告席。原告的诉讼请求主要有两项：一，请求判令被告认定原告体检一五阳不符合国家公务员身体健康标准，并非法剥夺原告进入考核程序资格而未被录用到国家公务员职位的具体行政行为违法。二，请示判令撤消被告不准原告进入考核程序的具体行政行为，依法准许原告进入考核程序并被录用到相关职位。
张先著：现在我能站出来，有这么多人在支持我，有我们“肝胆相照”论坛，还有1.2亿乙肝病毒携带者的生存危机。1.2亿的人有生存危机，多么庞大的一个数字，我能为这么多人站出来主动站出来，而且是第一个站出来，我感到很荣幸。
解说：对于这样一件预计很难受理的案件，芜湖市新芜区人民法院很快受理了。对此有关的专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专家：至于新芜区法院为什么会受理这个案件，我在这个案件立案之后，我一再向他们了解，从我了解的情况看，他们还是非常慎重的。他们有个基本认识就是：老百姓的诉权需要保障。至于我审查的时候，实体权利他能不能求索到，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他来告状，只要符合诉的基本要素，那么我就应该保障他的诉权。这是他们的一个基本认识。
解说：行政诉讼的特点是举证责任倒置，作为被告的行政机关必须举证说明自己的行政行为是合法的。芜湖市人事局接到法院应诉通知后抱着平和的态度作了应诉准备。
被告律师：按照法律规定及时地委派了律师，就是我担任他们的代理律师。紧接着人事局的公务员管理科和分管的局长局领导都配合我们整理相关的资料，在法律规定的时间范围之内，向法院递交了答辩状和作出具体行政行为的全部的证据材料。
专家：它(人事局)当被告很冤。没错啊，“我就是按上级规定的来做”，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它很冤。但同时我又觉得芜湖市人事局很幸运。我是这么看的，不是每一个国家行政机关，每一个地方的行政机关，它都有机会对推动国家的宪政建设起重大作用，芜湖市人事局这个被告当得，我觉得当得很值。
解说：法院的受理引起了全国众多媒体的关注，案件被称为全国首例乙肝歧视案。本案诉讼的本质是意图通过行政诉讼去尝试宪法基本权利的司法救济。芜湖市人事局拒绝录用张先著是否侵犯了张先著的宪法基本权利，芜湖市人事局是否有给张先著一个平等的权利。
张先著：我虽然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但我是符合这个标准的乙肝病毒携带者，它现在不录用就侵犯了我的合法权利，就是对我进行了恶意歧视，
人事局：应该讲在整个工作中，不存在歧视。我们是严格地按照政策规定，没有区别就没有政策。
解说：招考公务员因为体检问题引发冲突的，张先著案并不是第一起。事实上，早在2003年4月3日，浙江大学毕业生周一超，持刀闯进嘉兴市秀洲区人民政府，刺向负责公务员招考的两名考官，致一死一伤。周一超持刀杀人的原因是因为报考公务员时因为“小三阳”不合格而未过关。他的行动震惊了全国，更震惊了更多与周一超同病相怜的乙肝病毒携带者。同是招考公务员，周一超案和张先著案引出了如何对待乙肝病毒携带者的问题。
采访大学生A：虽然说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要求社会对他平等，招工过程中不应该有歧视。但如果录用了你的话，你身边的同事还有你的上级、你的下级等等，甚至接触的客户都有可能受到你的传染，对他也有这种不公平我觉得。
采访大学生B：他既然生这个病他也不是故意的，像这种病传播途径很狭窄，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
采访大学生C：给一定的保护措施，在这种情况下录取他。
采访大学生D：我这次也参加了国家公务员考试，如果我遇到这种情况，我也希望国家能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采访大学生F：像我们上学考试本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学好几年而且家里面要出钱。你现在再考公务员，大家都知道公务员并不很好考，录取率比较低，他付出这么大的努力，就因为他有一个病就不录用蛮不公平。
解说：张先著状告芜湖市人事局案被称为全国首例乙肝歧视案，其受到的关注是异乎寻常的。这种关注不仅是因为本案所透视出的乙肝病毒携带者的择业问题，更是因为本案关系到国家社会法律如何正确对待乙肝病毒携带者的社会问题。在庭审中，原被告双方争辩的焦点除了本案自身的一些具体问题外，同时对安徽省人事厅颁布的<安徽省国家公务员录用体检标准>的合法性展开辩论。
被告律师：这份文件的制定有一定的法律依据，表现以下几方面：第一个方面的依据是国务院1993年8月19日国务院第125号令，这就是作为行政法规的《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第二个依据《国家公务员录用暂行规定》，这是人事部1994年6月7日人事部“人文发”(1994)第1号。
原告律师：按照立法法第八条第5项关于剥夺公民政治权利只能由法律予以规定，而被告所依据的是规范性文件，不是法律。这个规定性文件在法律上没有权利剥夺乙肝病毒携带者他的政治权利。
解说：在庭审期间，双方还对社会极为关注的另一个问题展开讨论，那就是我国许多省市在招考公务员时对乙肝病毒携带者所作出限制性规定是否违反宪法有关公正平等权的规定。
原告律师：根据自然人是否带有乙肝病毒和不带有乙肝病毒所做的一个划分，这个划分本身是违法的。《宪法》第三十三条第2款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
被告律师：我们认为设定这样一个标准与平等权也好、劳动权也好、隐私权也好，还有其它的什么政治权利也好，我们认为都不构成对《宪法》规定的那几种权利的侵犯。比方说法律规定的平等权，张先著在招考公务员的过程中，他也享受了平等权，比方讲他参加了报名，他参加了考试，由于在所考的职位里面，他是第一名，他参加了体检。
解说：法院的庭审进行了将近两个半小时，如大家所预期的一样并未当庭宣判。对于最后判决，原告和专家表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其意义。
专家A：我们整个国家所有的人民，我们社会要从周一超这个案子里吸取教训。同时我们也要像张先著这个样子，我们权利被侵犯了，我们要通过合理的合法的、理性的文明的方式，在现行的法律制度之下来获得救济。这样的话，使我们整个社会的风气和我们社会文明法制的进程，能够得到实实在在的一个发展。
专家B：我认为这个案件本身，应该说它还是有意义的。首先就是提出了对广大的携带乙肝病毒的人群，对他们的法律保护问题。比如说在公务员的录用问题上，我们现行的法制需要健全，需要做出医学方面相关的根据，医学方面相关的研究，法律上要作出一个决断。对携带乙肝病毒的人，携带哪些种类、携带到什么程度的人，允许或者不允许他报考国家公务员。
解说：庭审后，我们在张先著的家里再次看到他时，他正在家里清理院里的花盆，他说官司的胜败他已经看淡，如果可能的话，今后将从事自己喜欢的花卉事业。目前最大愿望是希望社会能消除乙肝歧视。
张先著：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最短的时间最短的时间内，社会消除乙肝歧视，这就是我的最大愿望。
主持人：就张先著报考公务员成绩好而未被录取来看，这并非特例，就行政诉讼、民告官案来看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张先著案之所以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是因为张先著的命运折射出全国1.2亿乙肝病毒携带者的命运，是因为平常的案件牵扯引出社会歧视，宪法平等权，司法审查等更为宏观的字眼。也许，乙肝歧视第一案将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中国法治的进程。
记者：范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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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