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本报报道了社会上因无知而歧视慢性无症状乙肝病毒携带者的现象（详见本站：乙肝，1.2亿中国人的话题）。近日，浙江嘉兴发生一应届毕业生由于检出乙肝落聘愤而刺杀招考人的惨案。
□本报驻沪记者沈颖
凶杀，就在办公室！
4月3日下午3时左右，浙江省嘉兴市秀洲区行政中心。在511办公室斜对面的洗手间，周一超度过了22岁生命中最紧张的几分钟。
3时05分，秀洲区110接报，“秀洲区行政中心511办公室，杀人啦！”
3时08分，3名秀洲区公安干警赶到现场。秀洲区刑侦大队教导员张忠惠看到犯罪嫌疑人的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三个字，“可惜了。”
犯罪嫌疑人高大而健壮，学生模样，蹲在走廊上，沾满血迹的水果刀扔在边上。
511办公室，一个女人卧倒在地上，30多岁，脸色发白。心脏中刀，鲜血直流。胸部、脸部、背部、腹部和手臂被刺了十多刀。一个瘦瘦的男人身上被刺7刀，血流如注。
伤者很快被送到最近的医院。女被害人抢救无效。男被害人经抢救脱离生命危险。
4月4日下午，案发不到24小时，秀洲区公安分局和人事局联合向媒体通报初步调查结果。
受害人张某，女性，秀洲区人事劳动保障局人力资源开发科科长。干某，男性，公务员管理科科长。
犯罪嫌疑人，周一超，浙江大学农业与生物技术学院农学系应届毕业生。
今年1月23日，周一超报名参加秀洲区政府招收9名乡镇公务员的考试。经笔试、面试，周排名第八。4月1日体检，周被检查出有乙肝“小三阳”。按浙江省国家公务员招考条例，周因此未被录取。出于报复心理，他决定将负责录用的招考干部杀害。
轩然大波
媒体公开报道后，一时间，杭州和嘉兴的大街小巷炸开了锅。
在浙江大学华家池校区，认识周一超的同学觉得不可思议。
另一个同学说，在他们农学系，周一超成绩不错，又是班里的副班长，宣传委员，得过奖学金。找工作够顺的了，听说嘉兴的一个中学很想要他，但他自己不想去，“他对自己考取公务员很有信心”。
杭州《都市快报》记者说，他们的稿子见报后，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竟然有好多乙肝病毒携带者来电话，抗议社会对他们在招工和就业上的歧视。
《南方周末》记者则收到了一个自称也是浙江大学今年应届毕业生的读者的电子邮件。他说他的同班同学今年报考浙江省财政厅，已经入围，但检出有乙肝，也被涮下。他立刻在该单位指定体检单位复检，但结果是阴性。
他打了电话给招考部门，得到的回答是：你检出正常也没用，已经晚了，事实就是这样的。他只好作罢。
在嘉兴市，“4·3”凶杀案在《南湖晚报》上连载。报道此案的记者陈渡华那几天心里也很不平静。市民的问讯电话、来信、电子邮件整个儿将她包围了。
周一超的自白录
几经周折，陈渡华记者终于获得了与周一超对话的机会。“他看上去出奇的平静。”
陈渡华把听到的案发经过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
4月1日参加了体检后，我就守在家里等结果。4月2日傍晚，一起参加体检的同学发短信息给我，说他收到录取通知了。我于是知道别人已录取了，我没被录取。那天体检结果，除了肝功能外其他检查都好的，那么肯定是肝功能有问题。
当晚曾想到了自杀，心里充满了绝望。好像有种被社会抛弃的感觉，想想自己读书读了这么多年，都白学了。
第二天早上我产生了报复杀人的想法。
吃好中饭，我从家里拿了一只公文包，然后到一家超市买了一把水果刀和一把菜刀。
我还买了一包藕粉和一些糖果，在杀人前去看看我奶奶。
我到五楼511办公室找那个负责招收公务员的男人，我心里想要杀掉这个男的。我在报名、面试时接触过他，体检也是他带我们到医院里去的，我想他是这次负责招收公务员的，是他没录取我而毁了我的一生。
他对我说：“你的体检没通过，检查出来肝功能有小三阳。”
我说：“你将化验报告给我看一下。”
他说：“这个报告一般是不给看的。”我说：“我一定要看看，看了报告我才心死。”
他就拿出我的化验报告给我看，我看到化验报告上面一些项目上写着“阴性”、“阳性”的东西。
他说：“这个（指招收公务员——记者注）已经定了，小三阳不能录取的。”
本报记者到达嘉兴时，接手周一超案的市公安局相关负责人以“还在进一步取证”为由，婉拒了记者采访周一超的请求。
周母：“他给我买了一件呢料大衣”
记者在4月9日晚，费尽周折找到了周母。她的妹妹陪着她，一步也不敢离开。
当晚，嘉兴电视台播放了周一超的采访录像，周母想看又不敢看，躲到一边偷偷地哭。
周母1978年从大兴安岭回来，顶替自己的父亲在剧院卖了二十几年票。1993年，丈夫在工作中突发脑溢血而死。为周一超考虑，她一直未改嫁。
今年3月她刚好退休。离周一超7月份毕业还不到3个月。这个家每个月的收入就是她挣的一千来块钱和周一超父亲单位的抚恤金。
“钱都花在给周一超读书上了。我姐没舍得给自己买一件好衣服穿。”
周一超的姨妈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周一超性格内向一点，但一直是老师喜欢的乖学生。读大学后，他一直有当公务员的想法。”周一超的姨妈说，家里人曾劝过他考公务员的事，“你的性格不太适合做公务员。”他说，“只要全身心投入，也能当好。性格也可以慢慢改变的。”
“他过年一门心思在家里准备考试，每天看书看到半夜12点，忙得连走亲戚的时间都没有。”周母轻声说。
“4月1日体检回来，他有点担心。在排队时听人说，13个参加体检的人里有人的爸妈就在里面工作。录9个，自己是第八名，有点危险。”周一超的姨妈回忆说。
周一超的母亲给记者的感觉非常内向，有什么话都闷在心里。
她惟一主动说出来的一个细节是，“今年过年，一超拿到了三等奖学金，他给我买了一件换季打折的呢料大衣。”她说，当时觉得自己的苦日子快到头了。
秀洲区刑侦大队教导员张忠惠提审过周一超，他告诉记者，他曾问过周一超为什么把考公务员失败看得那么重。周说，如果父亲在，他的压力就不会那么大了。
如何看待大小三阳
4月10日，记者在嘉兴市秀洲区行政中心采访。511房间门紧闭着，五楼的公务员看上去还心有余悸。
陶女士向记者出示了《浙江省国家公务员录用体检标准》（浙人干［1996］95号印发试行，2001年2月修订），“有下列疾病或生理缺陷者视为不合格：第五条，慢性肝炎病人并且肝功能不正常者。乙肝三系检查大三阳、小三阳者。”
4月14日，广东省人事厅公务员管理处的负责人告诉记者，《南方周末》2001年7月15日发表了报道《乙肝：1.2亿中国人的话题》后，他们接到许多读者的电话，要求取消广东省公务员录取规定中对乙肝病毒携带者的限制。
广东省人事厅召开了论证会，邀请法律界和卫生界人士参加。
“经过激烈的争论，考虑到现实中经常碰到的考生质疑，最后我们决定对体检标准稍作修正。在一般职位公务员的录取中，一个是把乙肝小三阳列为合格，另一个是取消了对体重的标准要求。”这位负责人说。
2002年下半年开始，广东省正式使用经修改的体检标准。
“那么大三阳呢？”记者问。“大三阳有传染性，还是不能录用。”
记者碰巧是《乙肝：1.2亿中国人的话题》的作者之一，在那次采访中记者了解到，由中华医学会北京分会肝病学会制定的《乙肝表面抗原携带者管理指南（草案）》指出：乙肝病毒不会通过呼吸道或正常消化道传染给他人，在工作场所不敢同室工作、不敢同坐一桌、不愿同看一份报纸、文件，不敢交谈甚至疏远、歧视、恐慌，都是不必要的偏激情绪和行为。
当时接受记者采访的中国医学科学院药物研究所刘耕陶教授希望，有关行政人事部门能够体察民情，适当放宽用人政策。
今年3月的全国政协会议上，全国政协委员周超凡教授等22人提出提案，要求保护乙肝病毒携带者的合法权益。
记者此前致电浙江省人事厅公务员管理处一负责人，他说了句，“这个乙肝的标准不光是浙江省这样定的，全国很多省都是这样定的。”然后匆匆挂了电话。
据记者目前了解，修改过有关乙肝规定的在全国范围内可能只有广东一个省。
记者在嘉兴市秀洲区行政中心采访时，从一位公务员口中得知，在去年单位组织的体检中，大约有10％的人查出是大三阳或小三阳。
周一超的姨妈说：“周一超只顾着闷头读书，他也许以为自己是小三阳，体检结果还要放在档案里，这辈子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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