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结尾的时候,在男孩彬彬唱起《任逍遥》之前,贾樟柯再次给了电视机一个特写,上面播放着无聊的官样新闻。然后是一只手伸过来,关掉了电视机。
我无端地猜测这是贾樟柯蓄意的。这个蓄意的特写意思是说:《任逍遥》作为他心目中的山西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终于在结尾时结束了对新闻背景声的运用,接下去,是年轻人唱着自己的歌,尽管听来悲凉,但毕竟是自己的。
跟《站台》、《小武》一样,《任逍遥》也运用了大量的新闻背景,充斥着21世纪的国家大事。但是在《站台》里,新闻事件与剧中人物息息相关,直接影响着他们的命运;在《小武》中,新闻也以幽默的方式跟剧中人物产生互动。而到了《任逍遥》,新闻背景呈现出夸张煽情的面貌,完全游离于剧情之外,与剧中人物也几乎没一点儿关系。对于新闻背景的运用在贾樟柯的这三部电影里呈现出渐行渐远的走向,当《任逍遥》里那两个年轻人冷漠地站在一群对着电视机欢呼的人群中时,这里对新闻背景的运用所暗示的讯息已经同《站台》里完全相反了。
这是前进中产生的吊诡,我们往前走却看到了自己悲情的背影。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用“悲情”这个词。《任逍遥》不是一部能令人想起《悲情城市》的电影。但看完电影,回想电影中那座在夸张而虚假的兴奋中孤寂地打发着生活的城市时,我仍然想用“悲情”这两个字来形容它。“悲情”,这两个字用在这里有种夸张的冷调子。电影本身也自始至终贯穿着这种夸张的冷调子,正如电影里被主人公唱过两次的那首同名流行歌曲。歌词中的“沧海桑田”、“英雄不怕出身太单薄”都传达着一种虚假的悲壮感。当这种虚假的悲壮感跟一个城市不可救药的衰败混杂在一起时,一切都显得那么,“悲情”。
那些困顿而年轻的局外人,在一味煽情的官样新闻声中,在成年人纷纷沉浸在虚幻而莫名的兴奋中时,他们却像尼奥(《黑客帝国》)一样知道了这些令人沮丧而悲哀的秘密。没有英雄,没有拯救,只有继续生活无人关心的他们自己。他们也有他们的英雄梦,他们想远行,想轰轰烈烈。然而这些梦最终却止于一个笑料,一种广泛流行的传染病。电影里两个年轻人去抢劫的场面类似情景喜剧,是贾樟柯式的悲情笑料。而电影演到希望通过参军完成远行梦想的彬彬被查出乙肝时,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
《站台》里演表弟与煤矿签生死状那段戏时,你是能感觉到汹涌暗流的悲悯情怀的。而《任逍遥》里的彬彬知道自己得了乙肝时,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也没有暗涌。我的冷颤其实并不源自电影,而源自我对一个数字的私人记忆。贾樟柯也知道那个数字吗?他是有意让彬彬得了乙肝吗?我没有就这个问题去问他,就好像怕掠去一层浮土,看到下面掩盖的凶案现场。
若干年前,我因为工作关系采访过有关专家,他告诉我,在中国有1亿3千万乙肝病毒携带者,差不多10个人中就有一个。而我在采访中更了解到,如此数量的乙肝患者在工作和学习等各方面都处于被歧视状态,在当年的报纸里我曾就此进行呼吁,也有被游医骗去所有钱财痛不欲生的乙肝患者给我写过信……这就是我打冷颤的原因。贾樟柯没有改变,当所谓的重大事件在这部电影里仅仅沦为背景的时候,现实那无可药救的病痛一点儿都没少地一一呈现。
事隔多年,新闻与彬彬们越来越远。
贾樟柯在戛纳哭泣。当新闻关心着他是否能获奖的时候,他想起根本没有人关心彬彬们的生活。
而我在4月末的一天早上,看到孙志刚事件的报道。我必须在此坦白,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种事何必报道。见惯世事,停止呼喊,脑满肠肥。这是我可耻的渐行渐远的心路历程。
事隔多年,我望见自己的背影,悲情暗涌,冷颤横生。 (《城市画报》)
转自大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