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铁琳 (2003.02.20)
时常听说有年轻医生因为工作压力大、风险高、待遇低而无奈脱去白大褂,另谋高就。北京市医师协会的一项统计结果显示,从1997年到2001年6月,北京有2742名医生离队。医生队伍人才流失率大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医院管理者。
作为医生后备军的医学生状况又如何呢?记者没有找到有关统计数据。记得在去年初的一次国际研讨会上,一位复旦大学医学院的教授说,他们曾对刚进校的新生进行了一项调查,结果有40%的学生表示医学并非是他们理想的专业,或者说他们将来并不想当医生。另据报道,2002年上海普通高校招生结果显示,近几年医学院校招生不景气现象仍没有改观,以第一志愿报考医学院校的学生不多,许多考生在志愿表中还明确注明不愿意被分配到医学专业学习。
这里,记者要讲述的也是一位毕业后不愿当医生的前医学生的故事。也许他不当医生的理由缺乏共性,但从其特殊性里也许能让我们思考些问题。
--题记
我有一个曾经是医学生的朋友---乔。一天,他的父母找到我,请我帮忙去劝说他们的儿子。正面临毕业分配的乔不想就业,也就是说他不想当医生了。乔的父母虽然没有激烈地逼迫他去就业,可总是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想搞明白儿子为什么就是不肯当医生了。
乔是国内某著名医学院临床专业的学生,还是班长,一向积极上进,成绩不错。他的前途一直都被亲戚朋友和老师同学看好。大学最后一年,乔选择了考研。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有考医学临床专业或是基础专业。他选择了生物,完全要脱离医生的道路。转换专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乔考研失败了。乔还想再考,仍然选择生物,而且打
算不就业,在家潜心复习。乔的母亲说:“这不明摆着就是不想进医院的门!我们也不是怕孩子在家会给我们添什么负担,关键是这太可惜了。他上了那么好的学校,条件也不错。说句实际点的话,现在我们都还没有退休,家里的社会关系也还算硬,找找熟人,让他进一个一流的大医院也不成问题呀!想上研究生将来工作了读在职的医学研究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是乔的朋友,又是卫生行业的新闻工作者。乔的父母觉得我来劝说他比较合适。
坦白地说,我对于乔非要逃离医院的做法也是满怀兴趣的。在我的印象当中,乔曾经对医生职业充满了美好憧憬。与一般的医学生不同,乔的性格中感性的成分要多一些。几年前我们谈话说到医学和医生,乔总是激动和热忱的。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看电视,有个台在播放国外的医学教学片,是关于妇产科方面的。大家都嚷着要换台,乔几近央求地请大家让他看完这个片子。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高中生。朋友们笑他,他也不恼,只是有些书呆子气地重复着一句话:“你们看,生命是多么美好!”
当年高考的时候,他的志愿全部和医有关。大家觉得他颇有些年轻时鲁迅的味道,他也把救死扶伤当成自己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这样的想法无论在大人还是他的同学看来都觉得有点幼稚和浪漫。不过,医生职业社会地位确实很不错,大家对他的选择也很满意。
上大学之后,每年的假期,乔都会带着厚厚的教科书回家。去逛书店,他也总是对医学相关书籍感兴趣。大学时期,除了学校安排在国内某大医院的实习和深入到县级医院的社会实践,他自己也联系到其他的一些医院去当实习生。我还记得他有一次帮助一位主任医师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时的兴奋模样。
我都可以预见乔将来会成为一名前途无量的好医生了。
可是,他现在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逃离医院呢?凭着自己在卫生新闻行业工作的所见所闻,我预先设想了乔有可能说出来的理由。无非是医生太辛苦了、医生的工作投入和获得回报不成正比、这几年医生越来越得不到社会的理解……在采访中,我也常常听到一些医务工作者抱怨这些问题,有的甚至不无伤心地说:“将来绝对不让自己的孩子当医生了!”我都想好了劝说乔的说辞,毕竟现实情况还是当医生好。我想乔不至于真的就要为这些犯傻的。“明天会更好嘛!”我甚至设计好了这句总结陈词。
见到乔,他正埋头于堆积如山的考研复习资料之中。这个时候,他本来应该在各医院之间奔波,准备面试的。我翻了翻那些厚厚的专业书,突然想:“他选择走生物科研的道路难道就比当医生舒服?也许更加枯燥无味吧。”那些我事先想好的他要逃离医院的理由似乎不成立了。我约乔出去走走。
路边小店,两杯冰镇可乐,乔和我要谈谈人生选择的问题。乔是个情感细腻、性格坚毅的男孩,要进行内心的剖白并不太容易。我问他:“放弃救死扶伤的理想了?”他摇头:“从来没有放弃过。只是方式不同,不做医生而已。”“那么……一定要逃离医院?”乔的心情似乎也很沉重:“要知道,作出这样的选择并不容易。这并不被大多数人所理解,而且我自己承受的压力也很大,万一我考研再失败了呢?”乔说他很理解父母的担心,也怕给家人添太多的麻烦。渐渐的,乔开始描述自己的心路历程。
“当医生曾经是我最大的人生理想,而且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那么远。大家都觉得我走得不错。我知道,我今天放弃了有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这样的转变是艰难的,是一点点地积累起来的。如果非要说出是什么时候,那么可能是走入临床实习之后吧。
‘小地主’之死
“我实习的那家大医院,全国闻名。我当初实习时的心情是兴奋的,在和病人的接触中,我有一种崇高感,我终于可以开始实践救死扶伤的愿望了。每天我和同学们从医院回到宿舍总是不停地谈论白天的工作--穿着白大褂紧张地穿行在医院里,看到病人痛苦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一个个生命奇迹在大家拼命的抢救中创造出来,那么先进的仪器和设备……一切都是新鲜的、令人亢奋的。
“我在血液科轮转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小病人,外号叫‘小地主’,那模样真是很可爱。胖胖的小脸,黑突突的眼睛,一不高兴就把小嘴一撅……他的头发因为化疗全掉光了,光光的头戴一顶地主帽,后面拖着假辫子。每次我们去查房,他就在我们身边绕来绕去,‘叔叔、阿姨’地叫个不停。我和同学们特别喜欢这个孩子,每次都带好吃的给他,看到他吃糖果时高兴的模样,我就觉得好可惜,他怎么就得了这个病呢?真恨不得自己有高超的技术能治好‘小地主’的病。
“可是,命运就是那么的无情,‘小地主’的病情不断恶化。我相信科里的医生已经尽力了。那天,主任带着医生和实习生们大查房。‘小地主’正处于弥留之际。小小的身体躺在洁白的病床上,那张胖胖的小脸扭曲着,两只小手痛苦地在空中挥舞着,仿佛想抓住什么。年轻的父母一边一个坐在床边,母亲在默默地流眼泪,父亲抱着脑袋,病房里静极了。
“主任带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走过去,翻了翻孩子的病历,又向主治大夫询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对大家开始讲述他的判断:‘这个病人看来是不行了,我们来回顾一下治疗过程……’孩子的父母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看医生们,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主任讲课完毕回过头去对孩子的父亲说:‘准备准备后事吧,熬不过今天了。’然后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移向另一张病床。主任向主管大夫交代:‘快让他们办出院手续吧。死在医院里麻烦,还要出具死亡证明什么的。’主管大夫立即就去办了。听一位住院大夫说这样的事情在医院里很平常,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余下的查房过程我就集中不起注意力了。我不停地回头看‘小地主’,他的小手在空中挥舞,床旁边坐着默默无言的年轻父母,一个就要破碎的家庭。那幅情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和病人搞关系就是玩虚的
“在外科的时候,正好遇到一个接受肝移植手术的病人。那天9个多小时的手术下来,本来都挺好,可是突然病人的病情急转直下,情况十分危急。原来,病人在苏醒过来之后听到两个护士议论她的病情。护士说这病花了十多万元钱也是白遭罪,活不了几天了。病人一听这话马上就撑不住了,眼泪直流。第二主刀大夫赶到ICU病房,开始组织抢救。病人突然抓住了那位大夫的手问:‘大夫,你说实话,我是不是没有救了?是不是在白费功夫?’有位从外院调来的医学博士也握住病人的手,告诉病人:‘放心,有我们和你在一起,你不会离开我们,我们一起努力。’病人死死抓住这位大夫的手不放,大夫也就任她握着。十几分钟、几十分钟过去了,病人就是不松手,就像抓着救命稻草。大夫一动不动地站着,腿都麻了。后来,护士悄悄搬了一个凳子让大夫坐下。他就被病人握着,静静地陪了3小时,直到病人的情况稳定下来。后来病人的情况不断好转,出院回家后还常常打电话给这位大夫,要请他吃饭。多好的医生呀,可是,这位大夫在医院内部并不被认同。
“他是调进来的,受医院‘土著’的排挤。大家说他好表现,尽玩虚的。就拿他那天握着病人3小时来说,别的医生议论说:‘有那点时间干什么不好?还有那么多的病人等着治疗,或者查查资料写几篇像样的论文也好。’这位医生因为平时太注重和病人搞好关系,也很不受大家的欢迎。有一回,一位老太太该换药了,本来谁都可以操作的事情,老太太坚持要他来做。她说:‘我就只让梁大夫换,他手轻,我一点也不痛!’搞得其他医生闹个大红脸。医院里拉帮结派的事情不少,这位博士总是被孤立。看到这种情形,我们实习生常常不知所措。
有个大夫从他做死的病人讲起
“说到站队,这倒是个很重要的问题。貌似很要好的大夫之间说不定就是对头。这倒不新鲜,社会上很多地方都这样。不过医院里有个特殊之处就是大家都爱好说别人在技术上不行,从小大夫到大专家都有这样的人。尤其是说到和自己同级同专业的大夫时更甚。有一次我们向一个著名的专家请教问题,他挺神秘地告诉我们,科里面的一位主任在好几年前犯了一个大错误治死了人,一个劲地说那位主任这方面不行。其实,谁不知道医学的前进是病人和医生共同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哪个医生没有犯过错误?可是,医生们对于自己的错误讳莫如深,而对别人的问题却津津乐道,尤其喜欢在病人面前贬斥别的同行不行。很多情况下医患纠纷就是这么闹起来的,病人听到一位大夫‘透露’另一位大夫犯了错误,马上就抓住把柄告医院了。
“有一位副教授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是个临床大夫,学校里请他来讲腹腔镜手术。本来大家挺懒散地来听课,可是那位大夫一开口就说:‘同学们,今天我要从我做坏做死的几个病例谈起。’当时吓了我们一跳,哪有主动暴露自己失败的医生呀?更何况当着我们一百多个将来也要走上医疗岗位的人?我们的兴趣一下子就被提上来了。那位大夫给我们逐一分析失败原因,告诉我们哪些是由于经验不足造成的,哪些是因为碍于面子不向别人请教求援造成的。那两堂课是我们听得最认真的课,我是带着感动的心情来听的。我非但没有觉得这位老师不行,反而从心眼里尊敬他。上完他的课,同学们议论了很久,我敢说这是给我们印象最深刻的一堂课。可是,两周之后突然换老师了。我们让科代表去打听,竟然听说这位老师在抢救病人的时候心脏病突发,猝死在手术台上。当时为了抢救他,全医院调集了最强的技术力量,可还是没有救回来。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现实。为什么偏偏是他呢?我还真想过要和这位老师交朋友,我有很多的困惑要请教他的。
真诚与热情降温了
“大学最后一年,大家开始选择自己的道路。我们班有些看着很有前途在临床一线大展身手的同学主动选择去医技科室。我有一个姓王的同学,成绩很棒,大家都说他是天生的外科医生料。可是他要求分配到影像科室,有同学打趣说他大脑出问题了。这个同学给我们讲了一件事---他在临床实习的时候,看到一起医患纠纷,病人要告医生,理由有两个:一是从他住院到出院,医护人员都板着面孔,没有人对他笑过;二是因为他的主治医生手总是冰冷的,冰冷的手摸着他的身体他就不舒服。那位同学说:‘这样就要被人告,医生还怎么活呀?医患关系怎么就到了针尖对麦芒的地步?’所以,这位王同学宁愿选择去开动设备、看看片子也不要和病人接触。大家在私下里总结说,以前那种白衣天使拯救芸芸众生的真诚和热情降温了,只剩下冷冰冰的职业行为了。
“我做得更极端一些,不再当医生了,想去搞科研,研究细胞生物学,那样更单纯,更实在。也许这叫失望、叫怯懦、叫逃避。只是我最初那救死扶伤的愿望没有被磨灭,我想研究肿瘤,搞基因,通过科研成果来实现我对生命的责任。生命是美好的。”
乔问我:“生存、生活和生命,你比较多地处于哪种状态?”我被他突然一问竟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乔说他不想只是为了生存,他想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进而向生命的最高层次发展。“是否进医院做医生并不只是个生存问题,这是我对生活和生命的思考。”
记者发稿时,乔已经在一所国家级科研机构做了半年的研究生,如他所愿,研究细胞生物学。他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这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