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江堤远行
王开林
江堤患肝病已经好几个年头,他的脸色越来越黑,身体越来越瘦,我曾多次当面或在电话中劝他调适心情,休养生息。他在岳麓书院工作,紧挨着的岳麓山是天然大氧吧,常常去林中漫步,憩息于山水之间,对身体会有不可低估的好处。然而,他总是太忙,忙于编书著书,写散文专栏,作学术论文,几乎马不停蹄,比上紧了发条的指针更为勤奋。自从染上乙肝病毒,江堤对自己的寿命就有一个相当悲观的估计,他曾说:“再活十年,我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于是,他决定咬紧牙关,撒开腿与死神赛跑,这两年,他差不多拼出了百米冲刺的劲头,几本书稿齐并进,各类文章的见报率高居不下,不少朋友都在惊呼:江堤这可是在呕心沥血,透支生命啊!
我有两位好友都是诗人兼散文家,同样死于盛年,死于肝病。一位是苇岸,死时39岁,一位便是江堤,死时41岁。这个年龄正是由耕耘转向收获的年龄,正是大出成果的年龄,但他俩留下未竟的事业,撒手而去,抱憾而终了,令人万分痛心!江堤有长达23年的诗龄,他的凝聚力和组织能力都很强,曾牵头创立了“新乡土诗派”,编辑出版过多本诗集和诗选集。在这个年代,诗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落,而他从未产生过遗弃诗歌的念头。上个世纪90年代中,我在《湖南文学》当编辑,曾有幸编发过江堤的第一篇散文《树殇》,那以后,他的散文以历史的沧桑感、饱满的诗意、敏锐的洞察力和琳琅精美的语言获得广泛的好评。我曾夸奖他:“你凭着诗歌的倚天剑和散文的屠龙刀足以纵横江湖!”那一回,他笑得很开心。
今天,江堤没有来得及道别,便离我们远去了,他在极度劳累之后得到了永久的安息。对于生者而言,泪水可以抹去,记忆却难以抹平,我无法忘怀多年前那一次与他夜游岳麓书院的情景,我们三人(还有李元洛先生)打着手电欣赏唐代大书法家李邕的《古麓山寺碑》,坐在静谧的台阶上仰看天心的皓月,以及听他绘声绘色地讲解岳麓书院的诸多掌故。可惜那种心灵深相契合的日子将永远不可能重现了!
生命竟比薄胎瓷器更脆弱,我还能说什么呢?东晋大诗人陶渊明曾在《神释》一诗的结尾处写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我现在还达不到如此高迈的觉悟之境。以天地为逆旅,而浮生若寄,从这个意义上去看待生命,我愿意将江堤的英年早逝视为一趟寻找仙乡息壤的远行,在另一个冥冥茫茫的世界里,希望他是健康的,快乐的,他的才华能得到更大的发挥空间。
我拒绝和你告别
叶梦
今天早上上网,看了江堤的访谈录和《湘西草堂》,我感觉过去对江堤的不少作品还没有来得及看。错过了江堤,其中可能有对于文化散文的有意拒绝的原因。
自从某大师用文化散文或者大散文来吓人之后,我等也拜读过该大师的某些篇什,感觉还只是停留在掉书袋和散文的工艺化高级制作的阶段。其中做文章的套路,吾等老花眼也能一看就明就里。我的观点,很早就和江堤说过,可江堤不像我和王开林,他是不是被某大师的大名和文化秀声势吓着了?
聪明的江堤也许从某大师的风行作品也看出了机窍:我可以比你玩得更好!
果然,我读了几篇江堤的好的散文之后,才知道,江堤的段位比那位大师实在要高出许多。江堤的学术功底比那位大师扎实,江堤有一颗不做作的真正的诗心。于是,江堤玩的文化散文才叫真正的文化散文。
我对江堤作品的真正撼动,大概是1997年吧。江堤的一篇《治肝记》谈关于肝炎住院的文章,我看了以后拍案叫绝。之后在作协大门口看见江堤和另外两个人,我就非常兴奋地谈了我对他的这篇散文的感受,这样的文章是做不出来的。
江堤说:“人的本性并不悲观,尽管人是一种不断毁灭的动物,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但从灵魂上、思想上来讲,并不是一种悲观的动物。也就是说,人要超越这种绝途而到达一种精神境界。那时,我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人怎样才能从一种死亡状态回到一种永恒的生存状态。”
绝途而后的永恒,江堤作的种种对历史的文化的审视都是站在宏观的高度,看了令人发出一种颤抖和敬畏。
江堤面临绝途的宏观扫描,他的体验也是一般人达不到的。实际上,他在《治肝记》里对生死的直接透悟是一般健康的人无法悟出来的。现在我重新读一遍《治肝记》,感觉心脏在颤颤地发痛,3天来没有流出泪水,此刻流了出来。江堤,在写《治肝记》的时候,已经死过一次了。
写到这里,时钟指向12时30分。江堤的追悼会和告别仪式在此刻举行。
我拒绝这样的告别,是为了保持江堤在6月28日留给我的意气风发的形象,再说,我无法忍受那种气氛。
比我年轻12岁的江堤,同样也属虎的江堤,是永恒的是不死的,他通过他的文字把生命推向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