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声色盎然
撰稿/胡展奋(记者)
万象皆视觉
2002年的早春时节,山东著名报人王大千先生要我出面邀请陈逸飞赴鲁演讲。
当时《大众日报》开辟了“新生活论坛”,所邀主讲,都是国内名流,陈逸飞答应了我,4月27日在济南会齐。一到济南,由于衔接上的疏忽,并没能马上开讲,可他并无愠意,笑笑说,既来之,就安之。
我发现这个人热情幽默,文史修养甚好,试了他几个段子,笑得前仰后合,没有一点道学腔,于是我们俩神侃起来。
“外界对我怎么看?”他问。
我说,外界对你议论最大的是:放着顶尖画家不好好做,兴趣太广。
他听了哈哈一笑,用老派上海话回答,你说得太婉转了,他们是说我“不务正业”吧。他们是为我好,但是,这也是我被世人误解最深的地方。
再顶级的画,又能影响多少人?艺术这个东西呀,黏嗒嗒地就躲在“最龌龊”的所谓“封资修”里面,它的特性是熏出来、酿出来的,做酒一样,总有点“不干净”,但是,解放后我们太要“清爽”了,30余年的大扫荡,现在的音乐和绘画,看似繁荣,其实“轧闹猛”的多!附庸风雅的多!可以说,越顶级的画,越没人懂。糟糕的是,装懂的还特别多,从大学生,到高级知识分子,都要来上那么几句,好像承认不懂书画就没了身价,小编辑小记者也瞎传播,要命,弄得伪概念流行!20年来,造成另一端的积重难返。所以国人现在需要的不是顶级,而是“基本审美”的普及,这就是我毕生要做的事。方法就是推广大美术和大视觉,引导大家从平凡的生活中发现美——我们不能要求国人都是画家,但是,让懂一些画的人、懂美的人渐渐多起来,这样的“准画家”基数一大,到了下一代,我们国家出大画家的机会就多了。
我这辈子算做一个“布道者”,利用各种载体——画啦、服装啦、陶瓷工艺啦、城市建筑啦……先办“初级班”,再办“高级班”,可惜,很多人不懂我,想想真冤枉!我的事其实都在赔钱!
再说,我要推广“大视觉”,啥人给我经费?!说我欢喜做商人!说我俗气!没有子贡出钞票,孔夫子只好在家“孵豆芽”,游什么列国?介种道理也不懂?光靠几幅画,去唤醒人们的艺术潜质,是不可能的,为啥?两者距离太悬殊,久病服人参,虚不受补。两者之间要有过渡,这个过渡就是我提倡的大美术、视觉艺术。
我去拍电影,就是想到电影是活的,传播我的想法,效果一定最好,哪一幅画能够像一部电影一样,一下子把几千万的观众“集体押送”到电影院关起门来交流?
话题不知怎么一扯,扯到了男人“视觉”女人的问题。
他狡黠地一笑:嘿,我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工作性质嘛,接触女孩子自然多。
都说画家“好色”,不“好色”,画哪里来?问题是对“色”的定位。艺术家所好之“色”,不是皮肤滥淫之“色”,美丽的女孩的确能激起一个人的创作激情。一个艺术家什么时候在美丽面前无动于衷,那么他的艺术生命就完了。
不过呢,对于美,雅赏和俗赏的距离实在太大了。比如,真正的一流美女是不用化妆的,像妲己、褒姒、西施,她们那时有什么化妆品?素面即倾国,千古绝响;二流女子淡妆即可,那也已经很高的级别了,杨玉环、虢国夫人、李师师都算是吧!三流女子就要浓妆了,不是说她们五官不端正(她们五官往往很娇媚),而是缺少前者的神韵。视觉艺术,于人,至高境界是兰花。兰花是不能施肥的,“油耗气”一碰,熏过,就完结了。
“那么,末流的女子怎么办?”我故意难他,“要什么妆?”
他大笑:“那就不要妆了,汏清爽就可以了!可以追求心灵美,皮相已经不能拘束她了,老话讲,腹有诗书气自华,倒又回到了原点,和一流女人一样不用化妆,一个太极图,颠峰境界都是‘无为而治’。”
谈到收藏国画,陈逸飞教我一个“窍门”:国画和西洋画的一个区别就是书画一体。看到一幅国画,名气再响,只要看他落款的书法俗气、拙劣、没有灵性,就坚决不要买它,这样的画,床底下放鹞子,大高不妙。
早就知道的病
和陈逸飞狂侃是非常惬意的事,毫无滞涩,百无禁忌。但是吃饭时就显得不潇洒了。
这天午饭由大众日报老总安排,主人拿出外界难得一见的“景阳冈原汁高粱酒”,还没有蒸馏过,酒精度据说只有10余度,非常醴醇适口,说是特地照顾南方朋友的,我先尝了一口,大声叫好:“糯!”山东的朋友都是酒星,一起狂饮起来,但是陈逸飞却怎么也不肯喝,也不解释原因,弄得大家兴意阑珊。
我注意到,他胃口不大,很少吃菜,尤其不吃高蛋白的大荤大腥之物,倒是对山东的大馒头(高庄馒头)大有喜欢,一口气吃了两只,还不断索要咸菜,吃得津津有味。
回到我们的“总统套房”,他告诉我实话,不喝酒,因为肝不好。
早在军营体验生活时,陈逸飞就染上了“乙肝”,休息一段时间就正常生活了,直到后来成名了,有专家告诉他,乙肝病人中约有20%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肝硬化。
“很倒霉”,他说,“我不幸加入了这20%,现在已经‘早期硬化’,所以绝对禁忌烟酒。”
我仔细看了看他的手掌和胸腹部的“蜘蛛痣”,默然很久。他那时的手掌,据我看已经是典型的“肝掌”,月亮丘和太阳丘都呈现大块的赭红色,不懂的人还以为“气色好”,其实是提示他的肝很不好了。
“蜘蛛痣”就更糟糕,他身上不少。那是一种皮肤浅表的毛细血管、细静脉的持久性扩张,形如蜘蛛,故名,用火柴梗压迫痣的中心,那些形同蜘蛛腿的辐射状小血管网就会立即褪色,这种东西偶有一个两个问题不大,数量一多,简直可以立即判断肝硬化。
你要休息,我说,绝对地休息。如果严重,应该考虑手术。
“手术?”他尴尬地笑了,没有这么严重吧。顺便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虽然你在《康复》杂志呆过,毕竟不是医生出身吧。
我说,我母亲就是患上和你一模一样的病去世的。
空气突然凝结了。我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良久沉默后,他问,是什么手术呢?
我回答:“脾肾吻合手术。”我的母亲因为做了这个手术而多活了7年。
他要我解释原理,我说,不复杂,肝硬化后,静脉血就进不了肝脏,造成门静脉高压(门静脉就是进入肝脏的大血管),走投无路的血“就近”向胃底静脉和食道静脉拥挤,血管因此就曲张得像蚯蚓,什么时候硬食物(比如梨、果仁等)划破这些已经很薄并且曲张的血管后,大出血就不可避免,而且很难止血。
脾肾吻合术就是切掉脾脏,把脾脏的静脉血管和肾脏的静脉血管接通,把涌往肝脏的血分流,危情就暂时解除,虽不治本,但是可以带病延年。
“要开刀啊?”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刀,是不好开的,一住院,那么大个摊子怎么办?我注意点就是了。
艺术是缘分
翌日的演讲题目是“视觉艺术之美”,因为报纸作了预告,仅能容纳千人的礼堂拥进了2000余人,陈逸飞神采飞扬地讲了2个小时,结束时,汹涌的人群使他无法离开,无数本笔记要他签名。
他感慨地说,其实学生找老师容易,社会上推崇谁,谁就是“好老师”;而老师要找到称心的有天分的学生却非常难,茫茫人海,要发现默默无闻的他们,只有靠缘分了……国内和我一样水平的画家很多,比我水平高的也有。我仔细想过,伟大的画,既要时代性,又要不朽性;没有时代性的作品,当代人不承认你,你就没有传播力度,也就很难传世;但是有的作品时代性很强,红极一时,后世默默无声,为什么?缺乏不朽性。
那么,不朽性究竟是什么呢?我们能预见自己吗?我问。
陈逸飞想了一想,说:就是人性罢。人的隐秘的、深藏的、千古不变的某些激励种群进化的属性、特性……
我们是傍晚时分离开济南的,临走时还发生了小小的风波。
当大众日报集团所属的《生活日报》主编冯慧君欲将厚厚一叠“讲课费”呈送陈逸飞时,双方发生了长时间的“推搡”。事实上,陈逸飞一下榻时就拒绝过一次,现在是山东方面最后一次的努力了。
双方争得脸红,当冯慧君将钱款硬塞进陈逸飞的拉杆箱时,后者再次拿了出来,这次是“正色”地宣布:“希望你们不要打破我做事的原则!再说,这是我首次来山东,礼仪之邦,算是我和山东结个缘吧!”
看对方遗憾,陈逸飞忽然说:“这样吧,我喜欢山东的高庄大馒头,你们送我馒头,我来者不拒!”
结果,对方竟然送了他两大塑料袋的高庄馒头,褐白两色,一为高粱粉质地,一为小麦粉质地。
飞机上,陈逸飞还得意地对我说,侬晓得为啥北方馒头好吃?材料不一样,有嚼劲!不像南方的面粉,只会粘牙齿!
呜呼!言犹在耳,斯人已去。道旁柳绿,不知怎么地就想起李白的《哭宣城善酿纪叟》来——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
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
逸飞兄,你那里还手握调色板吗?长夜漫漫,该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