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里包不住火——浙江瑞安人民医院医疗腐败调查
医疗腐败：一个院长的失职与一群医生的失范
新华网北京7月1日电（记者朱玉）两叠材料放在记者面前。左边一叠，瑞安市审计局对瑞安市人民医院的审计报告，数字林立，不容辩驳；右边一叠，是瑞安市人民医院收受回扣医生的情况，全院200多个有处方权的医生，收受回扣者59人，约占医生总数四分之一。两份材料，两个触目惊心。
让我们先打开一份材料。
瑞安市审计局的审计报告证明，人民医院的以下问题被审计人员拿个正着：
重复收费、擅自增加收费项目。2002年度，监护病房与内科病房住院病人清单，重复多收ICU重症监护病房病人特护费30元／天、CCU监护病房病人特护费5元／天、监护费12元／天，全年合计8．8万余元。擅自增加收费项目收取ICU、CCU病房病人输液泵输液5元／次、胸前电极3元／只、心电监护仪开机费10元／次、气体监护仪50元／次、气体插管护理5元／天、护士用住院病人观察量表6元／次、体温脉搏血压呼吸监护四项1元／次、空调费10元／天，全年合计17万余元。以上总计26万多元。
2002年度，瑞安市人民医院将科室多余退药及药商的药品赠送、药品返利等药品收入合计57万余元作为“其他收入”入账。2002年度，其实际药品收支结余6071多万元，应缴未缴药品收支结余2490多万元。
审计发现，瑞安市人民医院还把各种收入违规提成用于职工分成或发放奖金。
审计抽查市人民医院各种收入情况，发现各种名目提成繁多，甚至连回收硬纸箱也要提成50％。其他如，检验费提成20％、30％、50％比例不等，进修费、实习费提成40％，护理带教提成50％，体检费提成45％，药物回收（余药退回）提成45％，材料节约提成50％，气管镜提成每人每次5元，乙肝疫苗注射提成、车棚保管、感染信息卡、鉴定费等各种提成，并且均以现金直接列出。2002年1月至2003年7月，共计列支各种名目提成费115万多元。羊毛出在羊身上，所有这一切来源，都是患者和国家的血汗钱。鉴于审计出的问题涉嫌犯罪，2003年10月，瑞安市审计局向瑞安市检察院移交此案。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瑞安的审计人员说：“审计部门就是要发现问题的，我们知道揭出医院问题让很多人不高兴，但是，老百姓高兴。”
钢板和不锈钢螺丝钉是骨科常用的医疗器械，为了查明真相，审计人员甚至以药品中介商的名义联系一些药品和医疗器械总代理商，拿到了报价。经销商卖给瑞安市人民医院的一套1万多元的骨科用钢板材料，审计人员6000多元就能买到。在实际使用中，瑞安市人民医院有的是根据实际使用情况和病人结算，而有的则是按套结算，通常是上肢一套，下肢一套。
审计人员抽查了骨科几十份病历，同时调取X光片查看。“在X光片上，钢板和骨头、肉还是分得很清楚的。”一名审计人员说，结果发现少用螺丝钉的竟然高达10－20％。螺丝钉一般要200元一个，瑞安市人民医院骨科有时会少用，而结算时却按正常使用数向患者收钱。由于少安装了螺丝钉，钢板负重力差，容易断裂，骨折的地方不容易愈合。即使愈合，也容易再次发生骨折。2001年10月至2003年10月，瑞安市人民医院接到的对骨科的投诉不下15起，主要问题就是钢板断裂。瑞安市审计局人员发现，瑞安市人民医院骨科医生经常是与医疗器械供应商直接联系进货，手术结束后统计使用了多少钢板和不锈钢螺丝钉，然后签字确认。钢板出了问题，但连医院的采购科长都不知道这些钢板哪来的，更不知道进了多少、多少钱、什么型号。医院的医务人员表示，钢板断裂的善后处理，均由院长张力成自己操作，并与患者家属谈判。采访中，一些医生流露出这样的情绪：“钢板算什么？螺丝钉又有几个钱？骨科最来钱的是全髋置换术，换一个国外材料的髋关节要5万元钱。人工关节置换才是回扣事件的重点突破口。”据记者了解，瑞安市人民医院骨科只有3个人可以做全髋置换术，其中一个就是骨科医生出身的院长张力成。另外，人民医院回扣事发，经营人工关节的药商立即闻风而逃。
浙江省卫生厅早就明文规定，抗感染类药品、心血管类药品、消化类药品及部分消耗性用品，包括一次性输液器、一次性注射器、内固定材料、特种修复材料、体内支架等应实行集中招标采购，并逐步扩大范围，最终达到90％以上的临床用药和消耗品实行招标采购，努力降低采购成本，减少医疗费用。
可是，2002年度，瑞安市人民医院的抗感染类药品、心血管类药品、消化类药品及部分消耗性用品绝大部分未实行集中招标采购，集中采购的仅占总采购成本的7.62%。医院管理人员介绍，2003年度，这种情况没有好转，人民医院几乎不招标采购。
审计抽查还发现，部分常见医疗用品和药品采购价格大大高于市场价格。
如一次性输液器，全年平均进价0．6元／条，高于瑞安市医药公司和同行进价9．1％。
一次性注射器5ml全年平均进价0．32元／具，分别高于瑞安市医药公司和同行进价的39．13％和28％。2002年度，瑞安市人民医院骨科使用的内固定材料合计392万余元，共有7家供应商供货。介入科使用的卫生材料计191万余元，两项合计583万余元。这些材料、器械都没有经过公开招标，有的结算价格高于中标价格。审计表明，瑞安市人民医院存在比较严重的收受回扣的问题。如2002年度，骨科材料进价多为供应商报价，这里面有10—20％的回扣。瑞安市审计局抽查发现，2002年度骨科使用的内固定材料和介入科使用的体内支架、球囊人工起搏器等卫生材料，均未经医院物资供应中心统一招标采购、验收入库与领用，而由供应商直接提供给手术室使用，往往导致数量差错、计价混乱、质量不能保证等管理漏洞。
不只一个医院人员对记者说，医院被管理得“一塌糊涂”，现在是吃以前的老本，而且瑞安短期内也没有可以和人民医院力量相抗衡的医院，否则，医院将面临着能否生存下去的问题。另一份材料更为平白，也更让人瞠目。59个收受回扣的医生中，最有“气魄”的是5个骨科医生，他们每人收受回扣均超过10万元，一个33岁的骨科医生竟收取回扣达17万元之巨。2003年4月，瑞安市人民医院向社会承诺“不收红包”“不收回扣”后，这些人中有39人照拿不误。除去明显受贿的药剂科主任等已被起诉外，这些收受大额回扣的医生还未有最后定论。争论的焦点在于，医生利用处方权收受药品、器械回扣究竟算不算受贿。此时，瑞安市人民医院的局势微妙。头顶卫生部督办的回扣大案，瑞安市人民医院的院长非但没有被免职或引咎挂冠而去，反而被“火线”提拔。收取大宗回扣的医生们受到了党纪政纪处分，但远远没有被点到最痛之处——至记者发稿时，没有一个医生被吊销行医执照，只有一两个人被暂停医生资格，但一年半载后即可归队。
《中华人民共和国执业医师法》规定了医师的法律责任，其中利用职务之便，索取、非法收受患者财物或者牟取其他不正当利益者，轻者被暂停执业资格，情节严重者，吊销其执业证书。难道说，这些收受了十万元以上巨款的医生们还有资格留在神圣的队伍里？那些身有病痛的患者，还要信任地以性命相托？以往，卫生部门往往以“抓不到证据”为由，对违法违纪的医护人员“小心轻放”，此次，恐怕再不能以这样的理由过关了。要整顿行业风气，就要整出个样子来！（完）
（作者简介：朱玉，女，新华社国内部主任记者。曾参与重庆开县井喷事故、辽宁海城豆奶事件、早产儿氧中毒事件、安徽芜湖红顶商人调查及揭露山西运城富源煤矿矿难真相报道，并参与任长霞事迹采写，文笔细腻以情见长。２００３年，因主持采写龙胆泻肝丸引发肾损害的系列报道，荣获２００３年度中国记者风云人物。她执笔写作的长篇通讯《公仆本色——追记湖南省委原副书记、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郑培民》，获第１３届中国新闻奖特别奖。）